清澈温暖的海水只及小腿肚。 凌疏影停下脚步,站在藻田中央。 脚下是她们亲手铺设的贝壳与浮石附着基,深蓝绿色的基藻如同最厚实的地毯, 覆盖其上,随着水流温柔地起伏。 宽厚油亮的叶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健康的光泽,假根织成的白色须网, 牢牢抓住每一寸基底,甚至已经开始向礁石本体延伸。 这片充满生机的绿色,与沙滩上那片枯槁的灰败,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。 陈瞎子拄着鲸骨拐杖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软的沙滩上跋涉。 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,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拐杖陷入沙地的闷响。 他身后的流民们犹豫着,最终只有几个相对强壮些的男人迟疑地跟了上来, 在距离礁盘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,不安地张望,如同惊弓之鸟。 老人走到礁盘边缘,浑浊的目光瞬间被那片水下摇曳的深绿所吸引。 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,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鲸骨拐杖头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 他见过海藻,但从未见过如此繁茂、如此规整、如同被精心耕种的“海田”。 这景象本身,就带着一种超越他认知的力量。 “这是……田?种在海里?” 陈瞎子的声音嘶哑依旧,但先前的吼叫气势收敛了许多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和渴求复杂情绪。 “基藻。” 凌疏影的声音平静无波,如同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。 “能长,能吃,能养活人。” 她弯腰,动作精准而稳定,从藻田边缘附着基上,用鱼骨匕首切下几片最厚实饱满的叶片。 叶片断面渗出清亮的汁液,带着海洋特有的清新气息。 她随手将叶片递向海鹞。 海鹞会意,立刻从腰后解下一个用坚韧透明水母胃囊缝制的袋子。 她将叶片塞进去,又从挂在腰间的一个小皮囊里,倒出几块晒干的、颜色各异的藻饼—— 有雪蔓藻富含淀粉的乳白色饼块,也有海葵藻压榨后剩下的富含纤维的残渣。 她手脚麻利地将鲜嫩的基藻叶片和干藻饼一起塞进水母袋,用力挤压揉捏。 很快,袋子里混合物的颜色变得深绿,质地粘稠。 海鹞扎紧袋口,走到陈瞎子面前,隔着几步距离,像投喂一头不确定是否温顺的野兽, 手臂一扬,将那个鼓囊囊、还在微微渗出绿色汁液的透明水母袋子抛了过去。 袋子落在陈瞎子脚边的浅水里,溅起几点水花。 里面深绿色的糊状物清晰可见。 “嚼。” 海鹞言简意赅,下巴朝袋子扬了扬,眼神依旧充满戒备。 “死不了人,能顶饿。” 陈瞎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脚边那袋诡异的绿色食物。 周围几个跟来的流民也伸长脖子看着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吞咽声,眼中是饥饿驱使下的渴望和本能的恐惧。 老人沉默了几秒钟。 海风卷起他花白干枯的头发。 最终,他缓缓弯下腰,伸出骨节粗大,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,一把抓起了那个湿滑冰凉的水母袋子。 他没有丝毫犹豫,像一头饿极了的狼,张开嘴,对着袋子被海鹞捏破的一个小口,贪婪地吸吮起来。 深绿色的粘稠糊状物涌入他干裂的口腔。 这味道陌生,还混合着海腥、青草与淡淡苦涩,在味蕾上瞬间炸开。 他的腮帮子剧烈地鼓动,咀嚼着,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。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,额头上青筋暴起,那表情绝谈不上享受,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搏斗。 但他没有停下。 用力地吸,用力地嚼,用力地咽。 几大口下去,袋子瘪下去一小半。 陈瞎子猛地停下,胸膛剧烈起伏,发出一阵压抑的呛咳。 他抬手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,把沾染的绿色汁液和糊状物蹭掉。 他抬起头,再次看向凌疏影时,那双深陷眼窝里的凶光似乎沉淀了一些,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 他粗重地喘息着,嘶哑地开口,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: “能吃,能顶饱!” “味道,也很好!” 他晃了晃手里还剩大半袋的绿色食物,目光扫过身后那几个眼巴巴望着,喉咙不断蠕动,口水吞了又咽的汉子, 又猛地盯回凌疏影,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探询和属于老派首领的强硬。 “你们的部落,有多少人?” “这片岛,容得下我们这些人歇几天脚,喘口气吗?” “陈瞎子这条老命,和身后这些快咽气的烂命,记你的情!” 压力压向凌疏影。 海鹞的呼吸又急促起来,握着匕首的手指关节发白。 礁盘上的水流声似乎都静止了。 凌疏影的目光越过陈瞎子,投向远处沙滩上那群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流民。 青灵庞大的数据流在她意识中无声奔涌: 岛屿资源承载力的初步模型、潜在冲突风险的概率树、不同决策下的生存曲线预测、以及那些碳化木片上记录的一个个关于饥饿与死亡的数据。 最终,所有的数据流汇聚成一个冰冷的结论: 拒绝,意味着此刻或不久后的流血; 接纳,则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生存实验,风险与机遇并存。 她收回目光,看向眼前这个用鲸骨支撑着身体的老人。 她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声和海鹞紧张的喘息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如礁石面对涌浪: “岛很大。东头有淡水溪,林子有野芋头、浮岛茭白。你们的人,在那边扎营。” 她抬手指向岛屿另一端,一片被高大棕榈林遮挡的区域,那里远离木屋和核心藻田。 一指划下了无形的界限。 “规矩只有一条——” 凌疏影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,扫过陈瞎子和他身后那几个汉子,最后落回老人脸上。 “我的田,我的屋,我的人。” 她微微侧头示意身边如临大敌的海鹞。 “靠近者,后果自负。” 陈瞎子闻声,眉眼低垂看着林子里,不知在想什么。 凌疏影眯了眯眼睛,摸起一颗椰子,用尽青灵的最大力气,捏住: 砰——! 椰子应声爆开来。 在一众人惊掉下巴的诡异沉默中,凌疏影再次宣言: “靠近者,后果自负!”